苍穹微尘(光中心,29)

第二十九章   纹枰手谈十九路   方圆坐隐弈吴图


高永夏无谓因棋而誓,但他却与进藤光在“天枢星”号的见证下,定下两人属于围棋的誓约。

进藤光起“天枢星”这个名字,有三重含义,三重含义自然也都和北斗杯有关。前两重自不必多言,一则象征北斗杯,二则象征高永夏围棋的强力与统治。第三重,则和两人的七番棋有关。

其实早知进藤光对“直取天元”感兴趣,只是没有特别合适的场合与对手论证初手天元的威力,进藤光率先提出下七番胜负,令高永夏诧异之余,更多的是感到兴奋。不,连兴奋也无法形容高永夏听到这个“挑战”时的心情,听到进藤光提出要与自己下七番棋,高永夏心中只有亢奋。

七番棋应景北斗杯,这是高永夏与进藤光两人之间的“七星”之战。但是高永夏没想到的是,进藤光提出下七番棋,核心只有一个,他需要有一个人能和他论证初手天元的威力。

不得不说,初手天元,连高永夏都没下过。

但这也意味着如果高永夏答应下七番棋,则要放弃先手,进藤光七盘对局皆为执黑先行,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对局状态,甚至可以说,这不是一个公平的七番胜负战,众人都知初手天元威力很大,如果进藤光七番棋中都为执黑先行、初手天元,且运用得当,他的胜率将极高。

这是一场有失偏颇也有失公允的对局。

进藤光说:“永夏,你还可以考虑一下。”

高永夏问:“进藤,你为何要下初手天元?”

进藤光说:“为了送桑原老师一盘没有遗憾的本因坊终战。”

江户棋坛梦幻绮丽而又残酷血争,本因坊终战之上,应有一番仿若江户棋坛争棋的对局图景。

离围棋的中心再近一些、再近一些……

进藤光坚定抬眼看向高永夏,道:“不站在围棋的中心,就不知道围棋有多广阔!”

高永夏一笑,说:“那我还需要考虑吗?”

说罢,沉下目光,深深看向进藤光。

拿下本因坊终战,对于进藤光而言,不仅仅是拿下一个头衔,更重要的是完成了一次本因坊使命的交接与传续。把持本因坊头衔十多年的桑原仁岂会甘心轻易交出本因坊,要有一场真正能征服他的对局,才会让桑原仁心甘情愿交出本因坊。这一战,不论是对于初次拿下本因坊头衔的进藤光来说,还是终于交出本因坊头衔的桑原仁来说,都不应该留有遗憾。

且不说七番棋的真正核心或真正目的是什么,单单与进藤光以正式对局的规格、七番胜负的烈度来论证初手天元的威力,就没有比这更有诱惑力的事了。

进藤光错愕地看着高永夏,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能接受这场不正常、不公平的七番棋,愣了片刻后,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高永夏,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要找你下这场七番棋呢?”

进藤光问完就看高永夏眸光一闪,随即像是咬到了舌头一样,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觉得自己问了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

而且……还很傻……

果然看高永夏半眯起眼看向自己,眼中的目光仿佛是觉得自己“有病”,高永夏冷哼一声:“进藤,你不找我论证初手天元,你还能找谁?”

进藤光听了差点背过气去,再次有了又痛又悔的深切领悟:在围棋上,不能和高永夏比自信!

在高永夏心里,这场“七星战”其实无谓胜负之分,关键在于进藤光对“直取天元”的思索和论证已经开始,而这意味着进藤光在这场人生一般的棋局中,锁定了一个方向。

七星之战应景北斗杯之争,从天枢到摇光,从贪狼到破军。天枢乃贪狼,乃北斗七星之首;摇光乃破军,乃北斗七星之末。

棋望北斗向天元。

连接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因为有我……

因为我在这里……

棋局中,高永夏深沉一叹,“我”到底在哪?“这里”又是哪里?

进藤光落手天元,给了高永夏对这个问题更深思索后的答案。“这里”不是虚空之境,也非幻梦之境,而是实实在在的棋盘之上,伫立天元太极,这是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的连接点。

“七星之战”不禁让高永夏产生一种恍惚感,明明他和进藤光之间的对局如此激荡人心,天元威力高深莫测,由天元演变出的棋路、着手变幻莫测,这些都足以让高永夏精神高度紧绷,因为只要稍不留神,就会给进藤光策动天元威力的机会。

而进藤光在对局前是如此对自己说的:“永夏,你一定要想办法阻止我发挥出天元的威力!”

为何?在棋盘上拦截进藤光这是必然的,但进藤光下七星战的目的不是论证天元威力的强大吗?

进藤光说:“越是艰难,越是能论证出要如何才能真正策动天元,充分发挥天元威力。”

“在棋局的正中央,来一次最爆烈的爆炸——永夏,桑原老师会喜欢这样的对局吗?”

高永夏怔怔地看着进藤光眼里星河闪耀,他重重在棋盘上打下一子,不禁捏紧了手中安井算哲与道策的对局谱,安井算哲八次败给道策,一生未能证明“先手天元必胜”,但这并不意味着安井算哲棋力不强,也不意味着这一理论的失败。

高永夏本身就有自己围棋上的暴力美学,但这一刻初手天元的进藤光,无疑则在诠释另一种围棋的爆烈。

在天空中央位置,点燃整个对局!

他要将天元的威力发挥到这种烈度吗?

高永夏只是沉沉而道:“桑原老师好像平时很喜欢打高尔夫球?”

进藤光一怔,不知道高永夏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说:“听伊角提过,从新初段联赛和桑原老师对局后,他被桑原老师邀请过几次一起去打高尔夫球。”

听到这件事时,院生小组的人都哈哈大笑。

高永夏笑了一下:“那桑原老师的身体应该还不错。”

进藤光这才明白,原来高永夏的意思是如果下这么爆烈的对局,可得让桑原老师保重好自己的心脏,进藤光哈哈一笑,又说:“按照桑原老师那作弄绪方老师突然打挂的作法,我觉得桑原老师有一颗比任何人都强大的围棋的心脏!”

抱着双臂,进藤光说完后,肯定地点点头。

毫无疑问,七星战注定是一场相当爆烈的对局,为了全面扼制进藤光在天空中央策动天元,高永夏不得不全方位地阻击进藤光。但看到进藤光屡次落手天元之位时,高永夏却又不禁有这样一种感觉,天元,深沉而又空灵,暴烈却又纯粹。

高永夏看向对面深深思考天元威力的进藤光,也许某一天,当进藤光真的通彻围棋至理后,他终将散成一颗颗棋子,飘荡、悬浮在这浩渺的围棋宇宙中,消隐了自己,融入那绵延无尽的棋海星河。

他不在棋盘上,却又在整个围棋中。

这种想象无比空灵而诡异,但在这场“七星战”中,这是高永夏不止一次产生的联想。

七星战的进行是紧锣密鼓的,两人没有给对方更多缓冲的时间,偶尔对局间隙,高永夏就掐着一本星空谱,与进藤光一起研究北斗七星。七场对局都无旁人观战,只有赞助这次对局的北斗通信公司的户刈与相川作为代表,协助两人进行对局,但两人可谓是对围棋一窍不通,计时、记录等等工作都是进藤光和高永夏两人独立完成。

从作用上来说,两人除了是七星战的赞助方代表,还是这七场对局的公证人和见证人。

相川还不好意思地说:“我和户刈室长完全帮不上忙啊,哈哈!”

说着摸着短发的发梢,哈哈笑起来,还红着脸打量着坐在一旁的席子上松开领带透气的高永夏。虽然是只有两人的对局,也仅仅只有户刈和相川观战,但两人还是按照七番棋战的规格来进行对局。

进藤光跪坐在案桌前记下两人的对局棋谱,转头对相川温和一笑,说:“没关系,这对我们来说没什么。说起来,倒是辛苦你和户刈先生,陪着我们对局。”

进藤光的笑容温和柔润,相川的脸又红了一下,心中暗暗纠结起来到底要不要把进藤光的照片也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那上面已经有高永夏和赵石的照片了。但只犹豫了一秒,相川果断决定将进藤光的照片也加上。

但就连进藤光也很诧异,北斗公司竟然会赞助这样一场“无声无息”的比赛,而这显然不符合北斗公司的利益,他问户刈:“为何北斗公司会赞助我们两人的‘七星战’呢?”

七场对局犹如北斗七星,这是高永夏给两人七番棋战所取的名字。

户刈正襟危坐,看向进藤光说:“进藤君,‘七星战’这个名字本身就非常符合北斗公司的形象和定位。公司高层评估过,即便这七场对局并不是公开对局,但其日后所产生的影响将是难以估计的。”

顿了顿,户刈又说:“而且,进藤君,这样未曾公开但却引人无穷想象的对局,本身就有极大的魅力。我虽然不懂围棋,但如果说七战皆要初手天元,我想对局结果和过程公开之时,一定会引发人们激烈讨论,这样的讨论会产生新的围棋理论,或促进围棋的发展吗?这是我们非常期待的图景。”

未曾人查的对局一旦公开后,会引起人们关于围棋的激烈讨论?甚至,这样的讨论会产生什么样的新理论呢?就像社清春与本田敏则下出初手天元一样,围棋研讨会上,大家围绕这样的棋步展开了无穷无尽的讨论,而这样的讨论显然比两人的初手天元更有意义。

毫无疑问,对局是重要的,但超越了对局之外的,由棋局中那出人意料的着手而引发的关于围棋的讨论,则具有更深远的意义和影响。棋子与棋子的碰撞,棋路与棋路的交锋,就像是宇宙中两颗星体的撞击和碰撞,这将会产生何种耀眼的光芒和巨大的能量?

围棋,空灵,但不虚浮,无比的浪漫,却又无比的真实。

SAI,当你和塔矢名人在虚空中落手交锋时,对于围棋未来的讨论就已经到来了……

而这样的讨论,这样的对围棋未来的畅想,是否会令你露出欣慰的笑容?

进藤光思索着户刈的这句话,他没想到这样一句看似非常普通的话,却像是一粒不起眼的、最为荒芜的种子,深深埋进了他的心里,或许日后答应绪方精次下十番升降棋时,他本身也有着这样的畅想:关于围棋,还会产生多少奇思妙想和有趣的争论呢?

围棋,实在是引人无穷想象啊……

进藤光心潮起伏,是啊,他一开始只想着与高永夏对局来论证天元威力,然而他却忽略了,这样的对局不应该只是“沉默”的对局,而这对高永夏发挥全力拦截自己以侧面论证天元,也是极不公平也不道德的,高永夏“贪狼星”一般的棋力,应该在更广阔的讨论中,闪耀更加耀眼的光芒。

七星战结束后,进藤光决定向外披露两人对局结果和各场对局棋谱,棋谱请户刈和相川签字,作为见证。进藤光七战皆负于高永夏,在所有对局都结束后,他坦言:“天元玄妙,不能尽算。”

虽然有深深惆怅,但无半点遗憾。

高永夏问他:“你一局没赢,难道不遗憾吗?至少到这时,你无法证明天元的威力和初手天元的效力。”

进藤光指了指高永夏手边安井算哲的棋谱,说:“安井算哲也说了,棋之玄妙,不可限量。”

进藤光请户刈、相川作为公证人和见证人,向外披露对局结果与全部棋谱,棋谱都是进藤光在每局棋结束后自己记下来的,户刈和相川都很震惊进藤光记忆力之强,高永夏坐在一旁看着他低头记棋谱的样子,不禁想到,或许江户时代的安井算哲也曾这样低头在纸上计算着天元,而当他终于对初手天元的威力有了一丝更深的领悟后,他会仰头眺望寰宇星空,棋思滚滚如潮涌,他将对天元、对围棋的思索凝刻在了自己对天文的研究中。

高永夏沉默地看着记录棋谱的进藤光,进藤光目光幽深而望,棋海深沉广阔,但他眼中望棋斑斓,星星闪闪,瑰丽无比。

高永夏走到进藤光身边,说:“这七场对局应该有属于它们的名字。”

这样的对局,如七星横空,将闪耀在进藤光的围棋生命中。

高永夏按照七场对局的顺序,对照北斗七星的名字命了名。从“天枢星”起始,至“摇光星”终止,七场对局有了属于各自的名字,共同组成照亮进藤光围棋旅程的引航之星。

相川震撼而感慨地看着进藤光记录好的七星棋谱,说道:“进藤君、高永夏君,这每一局的名字都太美了……看到这样的棋谱,我真的仿佛看到了北斗七星……”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在进藤光所记录棋谱的右下角,有高永夏所留下的每一场对局的名称。七星成斗,斗转星移,他看向进藤光,耳边再度响起进藤光在北斗杯赛场上发出的棋之誓,棋旅漫长,北斗为指。

但高永夏有个要求,他要求户刈将进藤光原版的手稿留给自己,而只向外披露复制文稿,进藤光还觉得奇怪,说:“我再写一套就好了。”

高永夏只是深深望着他,摇摇头说:“原稿最好。”

进藤光不明白高永夏为什么要留原稿,不过户刈也答应了,将七星战棋谱的整套原稿都留给高永夏,直到进藤光被高永夏拉着手腕走进游艇舱室的时候,他才知道高永夏的用意。

进藤光指着眼前已经镶嵌进玻璃相框中的七星谱,说:“你怎么给它们都装进相框里了?”

高永夏走到进藤光身后,轻轻握住进藤光的肩膀,让他抬头看向舱室的棚顶,和整座舱室比起来,虽然已经做了装饰的棚顶却仍然像是一个半成品,很显然,棚顶上应该是缺了点什么。

高永夏说:“把七星谱嵌到棚顶……光,让北斗星见证我们两人的棋誓。”

这是高永夏的贪心,是自己只与进藤光两人定下的围棋誓约。

进藤光肩膀一颤,诧异地转头看向高永夏,却见高永夏始终仰头看着还空无一物的棚顶,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棚顶,直直望穿浩渺星空,北斗七星正在他的眼前闪烁,指向永恒的棋之道。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在高永夏强力与统治的棋力外,还有一种深沉无言的浪漫与对围棋幽远的思索。

进藤光转头一笑,说:“好,我们两人把七星谱挂上去!”

高永夏无疑是喜悦的,初冬的凛冽似乎更加擦亮了北斗七星的亮度,好像连七星中最为黯淡的“天权”也增加了亮度,而原本最为闪耀的“玉衡”则更加耀眼无比。

高永夏架起摄像机,将两人一起悬挂七星谱的场景录了下来,挂七星谱的时候,两人还会对着棋谱再探讨一番天元的下法,讨论到激烈或深入的时候,两人好像也忘了挂七星谱的事情,便一起坐在梯子上讨论着。

就这样,一边讨论,一边悬挂棋谱,两人直到晚上群星升起时,才将七星谱挂好。仰头而望“北斗七星”,进藤光不禁感慨:“安井算哲也这样看过星空吧!”

眼前仿佛浮现出安井算哲手执毛笔,一边观星,一边在纸上记录的样子。

而后,他将星空“降落”到棋盘上,又将棋盘“飞升”至苍穹中。

天地流转,十九星阵,吴图万里,黑白开阳。

为了庆祝“七星谱”的诞生,高永夏专门给进藤光露了一手,在舱室的吧台中给他调了一杯没有酒精度数的星空鸡尾酒,两人一起靠在吧台上望着头顶的星空谱。进藤光伸出舌尖舔了舔“鸡尾酒”,虽然知道是没有酒精度数的,但还是有点失望,说:“淡了点。”

但高永夏却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说:“进藤,围棋不淡吗?”

围棋——淡吗?

进藤光端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喝着,虽然不是酒,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在七星谱下,自己可能会醉,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围棋,淡吗?”

是啊,围棋到底是什么味道?

浓吗?淡吗?

甜吗?苦吗?

这些进藤光都不知道,也许这时的他还无法品味到围棋的味道,但他却知道围棋有一种味道,已经深深地沉到了自己的心里,浸透到了自己的身体中——围棋,苦而香。

而这苦香来自于藤原佐为流淌进进藤光年幼心湖中的那串泪。

对于有的人来说,围棋是酒,闻棋而醉,也或许围棋是糖,品棋如蜜,或者围棋如水,望棋如镜。但对于进藤光来说,围棋是药,是医治藤原佐为千年棋思、疗愈进藤光因棋而病的药。

他端着星空鸡尾酒,转头看向身旁仰头而望的高永夏,说:“永夏,你知道有人会因为能再度下棋而流泪吗?”

进藤光的语气有多淡,高永夏心中的震撼就有多深,因为进藤光的泪珠正一颗一颗地落进星空鸡尾酒中,仿佛一颗颗的流星坠入无垠的星海中。

“围棋啊,对我来说就是药的味道吧,苦而香……”

进藤光的声音仿佛一杯最清冽的冰葡萄酒,让高永夏感到沁人心脾的清凉和疏淡。

高永夏的父亲有一座面积不算小的酒窖,里面陈列了很多上好的葡萄酒,高永夏有时会去酒窖转转,不是为了品酒,而是为了头脑清醒,他会坐在酒窖的地面上,靠着一座酒桶,翻开一本棋谱看着。

围棋像酒吗?围棋醉人吗?

翻着棋谱的高永夏,却渐渐在一页页的棋谱中,为自己心中的围棋酿出了一种味道——围棋的味道应是淡到极致的,而这种淡,是经由无数对局而酿造出的,但又有多少人能下出那样的对局?又有多少人能酿出这样一盘对局?

进藤光的那颗眼泪,是围棋那样的淡吗?

他在北斗杯上落下的那颗泪珠,在日后想来,彷如一杯静置在高永夏棋盘前的酒,淡到极致、淡到久远,但足以令他“清乐”而“忘忧”。

枰前置酒清乐,醉倚西风何愁?

品一口这样的围棋,心中只有与君共醉三百场的无愁与忘忧。

高永夏的手指探向进藤光的面庞,接住滑落他下颚的一颗泪珠,吧台上方的筒灯映照着高永夏指尖上的那颗泪珠,他似乎在泪珠中看到属于进藤光的围棋世界。

进藤光的棋,淡却醉人。

很想问问他,这淡,是怎么来的?

这是高永夏在七星战结束后,反复品味他的棋而生出的感叹。

日后安太善与洪秀英曾去高永夏家里的酒窖找他,听说他在酒窖下棋,两人都一怔,心想他这是去喝酒,还是真下棋去了?等两人走进酒窖,就见高永夏靠着一座酒桶,面前的棋盘上摆了一只喝葡萄酒用的高脚水晶杯,但里面盛的不是葡萄酒,而是白玉一般的棋子。

如一杯晶莹剔透的白葡萄酒。

两人走到高永夏身旁,却看他没有看棋谱,也没有自己打谱对局,而是靠着酒桶目光迷离,不知在想着什么。

不知为何,洪秀英突然说:“太善,永夏是……醉了吗?”

安太善一怔,高永夏这副样子还真有点醉生梦死的感觉。

他怎么独自在酒窖“醉生梦死”啊?

但两人也没打扰他,只是无声地看着他,高永夏目光迷离而空远,但他的手指却用力握着手中的棋谱,那是进藤光的《明察》谱。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高永夏缓缓说道:“太善,秀英,看一个人的棋会醉……这棋,真香……”

两人这才知道高永夏在两人走进酒窖时就察觉了,只是他目光幽远迷离,像是出离于此一般,安太善蹲下来,抽走他手中的棋谱,轻轻说道:“永夏,要是他的棋真的这么香,你怎么还流泪了……”

高永夏说完“真香”后,一道眼泪缓缓流下来,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醉生梦死,却有无尽空幻,高永夏的泪,如此而来。

棋如大梦,终局似空。

在那本《明察》谱中,他能感受到进藤光在反复问着、求证着一个问题:围棋的本源和真相究竟是什么?

高永夏失神一般,缓缓说道:“太善,秀英,你们觉得围棋的本源和真相是什么?”

两人都一怔,永夏这“醉生梦死”是不是有点“醉”大劲了,又“梦”的太虚幻了?两人没有回答,又听高永夏像是在自问,也像是在问着进藤光一样:“可你又要如何揭示围棋的本源和真相?”

酒窖沉静无声,水晶酒杯中的棋子折射着酒窖中淡淡的灯光,如一杯旋转出温柔光芒的白葡萄酒,良久之后,才听高永夏又说:“棋盘,就是他的祭坛,通彻围棋至理后,他会‘消散’成一枚枚棋子……”

一个对手、一个对手地下过去,这座通向围棋最高真理的祭坛渐渐在他的脚下形成……

对局,就是进藤光的真理之祭。

两人互看一眼后,无奈地摇摇头,这次的对话成为两人心中高永夏的“酒窖论棋”,但是让两人诧异的是,过了几天后,高永夏却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一次的“酒窖论棋”,两人问他记不记得在酒窖都说了什么,他却说:“我去酒窖了吗?”

完全就像是真的喝得大醉后忘记一切的样子,安太善和洪秀英这才意识到,那一天在酒窖中,高永夏是真的因棋而醉,大梦不觉。因此,看在两人眼中,高永夏饮棋作酒,醉生梦死,也不是什么离奇的事。


“酒窖论棋”的半年后,在深圳棋院下棋的徐彰元邀请中国棋士陈学明来韩国棋院,这次机会非常难得,韩国棋院的多名棋士都与陈学明进行了对局。陈学明曾在日本获得四冠王,并三度挑战塔矢行洋,只是未曾战胜过他。

陈学明第一次挑战塔矢行洋是他在日本获得四冠王,想着乘胜追击、打铁趁热,但负于塔矢行洋。时隔一年后,不断操练自身棋艺的他再度与塔矢行洋对局,然而却发出“自己永远也无法超越他”的怅然感慨,这一次的失败对陈学明在心理上是一次非常沉重的打击,面对一个永远也无法超越的对手,陈学明深深感受到了对手棋力的深远和围棋对局的浩渺。

从这以后他开始不断研究塔矢行洋的棋,特别是研究他退出职业棋坛后的那些自由对局,这被陈学明称为是塔矢行洋的“自由棋”,因为陈学明就是在与下了一年“自由棋”的塔矢行洋对局后,而生出了“永远也无法超越他”的感慨。

几年后,对塔矢行洋“自由棋”已经有了很深研究的陈学明再度挑战他,这一次对局,高永夏也在现场,陈学明依然败于塔矢行洋,但这一次对局后,陈学明提出了一个关于塔矢行洋棋力的论断。

陈学明说:“与塔矢行洋下棋,是别峰相见。”

别峰相见,是三度败北于塔矢行洋的陈学明对他棋力的感叹。

这句话一直压在高永夏心上。

与陈学明对局后,高永夏问他:“为何别峰相见?”

陈学明一笑,看着眼前的青年棋手,高永夏的围棋实绩在当前的三国棋坛是第一的,他说:“我记得我与塔矢老师那场对局,你也在现场吧。”

高永夏点点头,时隔多年他依然非常清晰地记得那盘棋,正是因为那盘棋,才让高永夏想要去请局塔矢行洋,然而却偶然听到陈学明与另一个棋士的对话,他说与塔矢行洋下棋,是“别峰相见”。这句话让他暂时打消了去请局塔矢行洋的念头,但是他却一直记得这句话,以及陈学明口中的“圣手之棋”。

不是神之一手,而是圣手之棋。

这场对局,之所以让高永夏记忆深刻,并生出想要再度请局的念头,正是因为陈学明所说的,塔矢行洋在下非常“自由”的围棋,下“自由棋”的塔矢行洋让高永夏想到了他十六岁时初次与塔矢行洋的对局。

自由,塔矢行洋的棋很自由……

陈学明说了一句高永夏不是很能理解的话,他说:“中国有一句说法,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塔矢老师的棋,大概就是这样。”

是也不是的,与塔矢行洋三度对局的陈学明,生出一种这样的感觉,甚至无法用哪一流派的棋理来解释塔矢行洋的棋,更甚至,下“自由棋”的塔矢行洋正在逐渐淡化自身原有的棋风和棋法。

高永夏又问:“圣手之棋是什么棋?”

陈学明再度一笑,说:“在我看来,塔矢老师的棋就是圣手之棋。”

高永夏心头一颤,他再度想到多年前陈学明说的那句话,与塔矢行洋的棋,终究是别峰相见。

此峰……他们不在围棋的“此峰”之上。

与陈学明对局的那个晚上,高永夏给进藤光打了一个电话,又是半夜两点,进藤光接了电话,说:“高永夏,你又想着围棋想到睡不着了吗?”

但是那边半晌没有声音,进藤光也不催促他,只是走到窗前看着午夜的星空。

也许,高永夏也正与他看着同一片星夜。

北斗生辉,星海浩渺,两人同望北斗,似乎想到迎风站立在游艇甲板上时,高永夏拿着星空谱,进藤光提着一盏灯,两人凑近到星空谱上,对照星空谱上的星图,一颗星、一颗星地看过去,一个星座、一个星座地勾勒。

高永夏指着天枢星,说:“光,那颗就是天枢星。”

之前两人下“七星战”的时候,高永夏抽空还研究了一番北斗七星,本身对于北斗七星各星都有了一定了解,听到进藤光给自己的游艇起名“天枢星”的时候,高永夏心中自然万分喜悦,因为天枢星还有“北斗以天枢为中轴进行旋转”的意思。天枢星虽然只是北斗七星中第二亮度的星,但整个北斗星都要以天枢为中轴进行旋转。

见高永夏非常喜欢这个名字,进藤光也很高兴,说:“永夏,你真的很喜欢天枢星这个名字啊。”

高永夏一笑,说:“你起的啊,我怎么能不喜欢。”

可以说,就是从进藤光给这艘游艇命名后,“天枢星”号就在高永夏的心中有了与众不同的意义。

因为,这是两人的棋之誓言,发誓在北斗星的指引下,永远也不要走错围棋之路的誓言。

电话中半晌无声,进藤光遥望北斗,目光从天枢走到摇光,顾名思义,摇光绽放璀璨星芒,故称为摇光。高永夏的声音轻轻传来,他说:“光,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待着对局……那里好像在下雪,也好像有花落,你就在那里等待着对局……”

进藤光没有出声,他只是默默地听着高永夏的诉说,他缓缓坐到窗前的地板上,看着午夜星河。

天有九重,棋有九品,说棋有九天也不为过,一品一重天,梦中的进藤光青云直上,飞腾于围棋的九天之上,九天之高、九天之远……

那该是无尽遥远、无尽空旷、无尽浩渺的天地了吧。

高永夏甚至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何种尺度的遥远,只是觉得进藤光就是在走向那么遥远的围棋的彼岸,等待着最终对局的到来。

飘雪无痕,落花无影,围棋,本身就是那么远的事。

高永夏说完后,悠长一叹,他以为听了自己胡言乱语的梦话后,进藤光会笑着说他“不清醒”,也或许浪漫一点,说自己也会等他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对局,但进藤光沉吟了半晌后,却说:“永夏,如果我要在那么远的地方等待对局,你……会来吗?”

高永夏猛地一个激灵,陷在床中的身体瞬间弹了起来,握着电话的手指禁不住地颤抖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进藤光会这样回答他。

自己,会去那么遥远的“地方”找他对局吗?

高永夏一叹,说:“光,你的棋好远啊……”

说完这句话后,高永夏挂断了电话,但他也一夜无眠,二十岁时的那个初冬,他与进藤光在游艇甲板上以北斗七星为凭,发誓两人永远也不要走错围棋的方向,可现在他却蓦然有一种荒凉感,进藤光不知已走向棋道的何方。

他,会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不、不,他已经走在了通往围棋最遥远彼岸的路上,走过棋之九天,奔向最遥远的棋之星。

很多年以后,高永夏去进藤光的棋门“四象三华门”找他,也许是曾经的这一个梦,让高永夏心中产生了进藤光有“棋之九天”的念头,他给进藤光的棋门内部也按照围棋九品,从守拙到入神定了格局规制。

一品如一重天,他一重一重地走过去,走到棋门内最后的房间,这间房间是进藤光的“守拙之间”。进藤光常在这里打谱或与人对局,仿佛就像是他曾说的,在围棋最遥远的彼岸,等待着对局。

但那一次,高永夏走到最后一个房间,却没有见到进藤光的身影,“守拙之间”空空荡荡,只在房间正中摆了一副棋具,却没有半点进藤光的身影和气息。

花似凉,棋如雪,高永夏想到曾经自己与进藤光在一处落雪的院子中对局,雪后棋终,整座院子都是那种空旷的凉意。高永夏一怔,心中蓦然荒凉,那一刻,昔日梦境仿佛在眼前成真,进藤光腾跃九天,驾棋而上,不知已去何处寻棋。

棋海浩渺,棋踪漂萍,他已“消散”如尘。

只是不知那地方是否有白雪纷飞,亦或有“渊泷”成瀑。

“渊泷”是两人下垂樱五局时,种在樱花园中的那株如瀑垂枝樱,因垂枝如瀑,故称渊泷。

高永夏怔怔地站在守拙之间的门口,满室空寂,已无进藤光半点声息,棋具也是干干净净,似乎从未有人在这里对局一样。恍惚中,想到两人北斗七星下的棋誓,终于还是怅然一叹,喃喃自语道:“光啊,你终究还是去了那么遥远的地方……”

你是否已经站在了天枢星上,看星河流转,听星阵深沉?

这时松江千峰从身后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高永夏,拎着一台吸尘器走进守拙之间,不冷不热地说:“高永夏,你说什么梦话呢?光只是去了隔壁的商店街,说是在那里定制了一些风铃,要弄点风铃挂在房间中。”

一边说着,一边接上吸尘器的电源,“嗡嗡”的吸尘器声音传来,松江千峰说话的同时,已经麻利地打扫棋房间,开始新年大扫除。

高永夏一怔,看着弯腰打扫的松江千峰,嗯?他刚刚说什么,光去买风铃了?

松江千峰又说:“光说新的一年,要挂点风铃。”

说时,无语地瞥了高永夏一眼:“高永夏,你是不是还没清醒啊?听说昨天和你塔矢亮两人下完棋,还去居酒屋一起喝酒了?怎么,你现在还没醒酒吗?说起来,塔矢亮现在也没过来,不会也宿醉了吧?”

高永夏更加恍惚了,他昨天晚上确实和塔矢亮下完棋去了居酒屋,喝到最后,两人好像都给进藤光打电话要复盘,早上清醒过来以后一看手机,好家伙,给进藤光打过去的电话多达十几条,加起来的时间,得有两三个小时,塔矢亮那边估计也差不多。

光,不会是生气了吧?

正说着,身后传来进藤光的声音:“永夏,你来了,正好,我这给你也准备了棋铃。”

棋铃,围棋的风铃,进藤光突然心血来潮,想在棋门中的每间房间中都挂上一串风铃,说是如果藤原佐为和秀策来看棋的话,说不定两人身影成风,会敲响风铃,风来之时,或许就是两人来人间对局之时。

进藤光自己设计起风铃的样式,还请久保田凉子在风铃上画上一些围棋对局的故事,在隔壁的商店街定制了风铃的铃铛、挂绳和纸签,今天就是去取风铃的日子。风铃上的图案都是进藤光亲自选定的,纸签上也写了一些关于围棋的诗词或俳句。

给高永夏的那一只风铃上,画的并不是围棋对局的故事,而是独一无二的北斗七星。特别在天枢星上,进藤光还请久保田凉子特意画得耀眼一些。

高永夏怔怔地接过那只风铃,看着进藤光让松江千峰把其中一串挂到棋室门框上,松江千峰说:“哦,是秀策的对局。”

一边说,一边将风铃挂上了门框,进藤光站在一旁,抬起手轻轻拨动着风铃垂下的铃铛,铃铛下悬一纸签,上面写的是秀策曾改写的上杉谦信的一句诗——霜满军营奕气清。

叮当、叮当,风起棋铃响,高永夏浑身一凛,看向进藤光的背影,却见进藤光回头悠然一笑,道:“永夏,来下一局吧。”

高永夏缓缓微笑,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风铃,他的那只风铃下悬着的纸签上,写的是“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高永夏走到他面前,心中突然一阵莫名轻松,想来自己现在还不需要“长途跋涉”奔上天枢星,去找他下棋,因为围棋这杯如北斗星寒一般淡到极致的美酒,或许正沉醉了进藤光,让他不想登棋远溯。

落下棋子的同时,抬头看向面容沉静如雪的进藤光,不禁想到,也或许他已经从围棋的“天枢星”归来,看过围棋如雪,见过黑白飘零,正在寻找更加“自由”的围棋。

这一刻,再度想到陈学明的那句话,何谓圣手之棋,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进藤光对局,但又不是对局,下棋,但又并非下棋。

进藤光这一次的“消隐”,让高永夏似乎在一瞬间领悟到陈学明的那句话,跳出围棋下围棋,也许这就是塔矢行洋的“自由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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