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微尘(光中心,27)

第二十七章   得棋

重新调整一下章节,原26章拆分成两章。


虽然知道进藤光每晚都会在道成钟下静坐思棋,但听了画家的话后,森迫心中却生出一种异样感受,再见他进入道成钟时,脑中不自觉地晃过他化成一把刀将自己封在刀匣中的画面,无法忘记画家的形容,如果进藤光的棋力强如一把如有天寿的刀,这样的棋力究竟是引人向往,还是惹人惧怕。

画家说:“无论是哪种,总归会让人想要窥一窥这把刀的奥妙。”

这或许就是进藤光的棋的魔力。

几天后,竹屋中突然来了一个穿一身笔挺西装的陌生人,那人站定在竹屋门前,也不进去,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森迫远远就看见竹屋门前有个人影,以为是进藤光,他往往白天在竹屋雕刻,但一向穿着随意,在道成寺的这段时间,未曾见他有这样正式的穿着。待稍微走近一些,才发现是一个隐约有些面熟的陌生人,应是在哪次围棋活动现场见过他。

但毫无疑问,这人显然是来找进藤光的,只是不免疑惑,这人究竟是谁,又为何来找进藤光?甚至,他为何知道进藤光在这里?

按照画家的描述和森迫自己的推测,进藤光相当于将自己自封于此,因此断然不会轻易告诉他人自己的去向,这一点应是毫无疑问的,就连他的徒弟松江千峰和最密切的对手塔矢亮,都全然不知他的行踪。若非自己偶然寻访到和歌山,否则也是不可能知道他在这里的。

那么,这个陌生的访客便是直截了当来找进藤光的,而且没有去道成寺,竟然是直接找到了山中竹林的竹屋?

而且,这人是有备而来的。

因那人双手捧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东西,还很慎重地包裹着,而他捧着那看起来就不轻的东西一直守在竹屋门前,便知道那东西或许和进藤光有关。看情况,那人虽然一直等在竹屋门前,却又一直没有见到进藤光。

按照森迫这段时间对进藤光的了解,他一旦走进竹屋开始雕刻,基本一整天都不会出来,偶尔会在门口接一杯水,就着饭团吃两口,吃完了,便回去继续静坐在案桌前,继续雕刻那枚木块。森迫推测,那人虽然等候在门前,但并未见到进藤光。

陌生的访客一直守在竹屋门前,就那么捧着那一看就不轻的东西,沉默地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竹林中涌来清清浪涛的声音,山中的风吹拂过那人并不算长的头发,他凌厉而狭长的双眼陡然一颤,看到竹屋的门缓缓打了开。

进藤光端着竹筒茶杯,走出屋外,拧开门口的水龙头,接了一杯水。

那人见状,立刻重重躬身行礼,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进藤光面前。

声音迫切而焦灼:“进藤老师,您终于同意见我了!”

森迫一怔,看着那人的背影突然想起他的身份,那是东京都一位著名议员的秘书,之前日本棋院举办活动,那位议员还应邀参加,而眼前这人就是那位议员的秘书。

那位议员喜好下棋,但棋力一直不高,听说以前非常喜欢和女棋士对局,特别是樱野千穗子棋士,但后来受塔矢一门下过几次指导棋,也算是拜入了塔矢门下,因这位议员的关系,东京都内其他一些知名议员也多少和塔矢一门有往来。而这位秘书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这位议员还要出名,原因在于他非常善于给议员“善后”。

塔矢亮曾和那位议员下过指导棋,据说某一次以后,那位议员也不再缠着找樱野棋士下指导棋,反而时常邀请进藤光来对局,不是指导棋,而是正式的对局。即便棋力始终不高,也完全应付不了进藤光的棋,但一向不愿输棋的议员,竟然连输棋也不在乎,定是要和进藤光对局。

进藤光端着竹筒茶杯喝水,没有回答,喝完水后,正要走进竹屋中,那人将手中捧着的东西恭恭敬敬地递到进藤光面前,他一手托着那东西,一手急切而颤抖地打开覆盖其上的绒布。

他说:“进藤老师,这是我寻找了很久,才从一位收藏家手中寻来的……”

绒布打开后,里面是一座韵味古朴高雅的古董棋盘,想必价值不菲。

又说:“进藤老师,我知道您酷爱本因坊秀策的棋盘,这是专门给您找来的。这棋盘底部有秀策的签名,秀策留下的笔迹非常稀有,有这样签名的棋盘万分难得!”

说着,满目期待地望向进藤光。

可进藤光连看都没看,只是原本正欲推门而入的身影顿了顿,道:“小泽,你又上当了,说起来,这不是你第一次上当了吧?”

眼前的人正是那位栗本议员的秘书,小泽。

小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淡,他尴尬地看看手中捧着的棋盘,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从某位知名收藏家手中寻来的藏品竟然也是赝品,以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以为是秀策真迹的棋盘没想到竟然是假的,被进藤光指出来时,小泽心里还很不服气,听了他对秀策笔迹和棋盘制造的解释后,才意识到进藤光在鉴定棋盘真假方面,确实是有功夫的。

清瘦挺拔的身子突然一矮,小泽像是泄了气一般,声音颤抖而苦涩地说:“进藤老师,我实在是别无他法,请您再指点我一次吧!”

小泽突然跪倒在进藤光面前,脸上冷汗直流,他攥紧手指,低泣了一声,道:“像您当初指点我一样,再指点我一次吧。一次就好!一次就好!”

进藤光皱了皱眉,半晌后无声而叹,像是想到什么,将手中的竹筒茶杯放下后,缓缓将手递到小泽面前,小泽慌张抬头,眼中有着不可置信的惊喜与战栗,他没想到进藤光竟然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可也知道自己再无后退之路。

从决定来找进藤光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小泽慌忙从西装口袋中掏出一张纸,颤抖着双手呈递到进藤光面前,说道:"进藤老师,这是我此前下的一局棋,请您过目。您要是觉得我有长进,就再指点我一次,要是觉得我没有半点起色,我再也不敢来打扰老师。”

进藤光接过后,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看看。”

指的是先看看小泽的棋谱。

小泽突然抬起头,惊喜地看向低头看棋谱的进藤光,虽然见进藤光接过自己的棋谱,但却对他指点自己这件事不报半点希望,来这里之前,他曾去拜会了秋山家的家主秋山凛,秋山凛说:“我只是帮他完成他当时对你的一个承诺,至于他看了后会如何做,那就要看他了。”

小泽浑身冷汗地看着站在池塘前喂着锦鲤的男人,秋山凛一身月白色和服,半长的黑发垂在面颊旁,一身冷月之色。

来拜会秋山凛也是无奈之举,没人知道进藤光的行踪,陷入进退两难之地的小泽想到了秋山凛,也许秋山凛会知道进藤光究竟在哪,他没有寄希望于秋山凛会告诉自己进藤光的去向,但秋山凛则说:“他说自己欠你一次指导棋。”

因为欠小泽一次“指导棋”,所以进藤光曾经允诺过小泽,以后会单独指导他一次,不论什么时候。

小泽握紧已经发白的拳头,说道:“秋山先生,去找进藤老师,是我最后的希望与退路。”

秋山凛扔掉手中的鱼食,池塘中传来锦鲤游动争食而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小泽脸上的冷汗也“啪嗒、啪嗒”跌落在脚下的铺石上,他甚至不敢抬头看眼前一身冷意的男人,只能压低着头垂眼看着脚下的铺石。

秋山凛说:“你为什么找他,我并不关心,我之所以会告诉你他在哪,也仅仅是因为他说与你还有一局‘指导棋’没下。”

小泽的头猛地又向下沉了沉,随后听到秋山凛冰冷的声音传来:“这局指导棋,你压了很久。”

目光凌厉而洞明,似乎将小泽整个人都看穿了,秋山凛说的没错,这一局“指导棋”,小泽压了很久,也等了很久,之所以压得很久,便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去找进藤光请这一局“指导棋”。

如今,他来找进藤光,就是因为进藤光承诺过那场“指导棋”。他知道进藤光是守诺言的人,答应过自己的“指导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反悔,只要自己来找他,进藤光一定会下这局“指导棋”。

进藤光看了片刻后,再度伸出手,小泽自然熟悉进藤光的习惯,从怀中掏出一支笔递到他手上,进藤光握笔在棋谱上写了几个字后,交还给小泽,小泽毕恭毕敬接过,而上面留下的棋批,就是进藤光与小泽之间那一局“指导棋”。

小泽接过一看,进藤光在棋谱上圈了几处,一行鲜红的小字批在棋谱上——当断则断,死局做活。

棋批鲜红,浸透了小泽的双眼,小泽的双眼也仿佛渗透了一丝淡淡的血红。

进藤光看着眼前冷汗直流、脸色惨淡的男人,他神色惶然、双眼发红,看得出来应是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也许这局“棋”正在他的脑中反复不停地折磨着他。

小泽颤抖着嘴唇说:“为了这局棋,我寝食难安……两个月后就是竞选,议员的呼声已经大不如前,可我还年轻,不可能也不会甘心一辈子都是他的秘书……党内也有不同意见,我也不乏支持者,议员的主张也渐渐难以得到支持,如果我自立门户……”

小泽也不知道进藤光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但看了进藤光的棋批后,那一行鲜红的棋批小字,仿佛一连串细小的钩子,将小泽心里日思夜想的话勾了出来,他下意识就将心中的话全都一股脑地倾吐了出来,仿佛是在倾诉一样,也仿佛是在说服自己一样,那心中那局反复折磨着自己的“棋”真正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小泽紧紧握住那张棋谱,鲜红棋批血痕一样淌在纸面上,他怔怔地看着那行棋批,继续说道:“长期以来,我都在为栗本议员善后,也许这是秘书应该做的……议员碰洒了棋子,我会捡起来,他踩到掉在地上的棋子,我会擦干净放进棋盒中,他喝完饮料的杯子,我会擦干净桌子上的水……善后,或许是我最大的价值和能力……”

小泽说到这里,不由得苦笑一声,鲜红棋批倒映在眼中,仿佛在那行棋批中看到自己过去为栗本议员所做的那些“善后”。大学毕业后,他很顺利地成为了栗本议员的秘书,议员喜欢下棋,而自己的棋艺还算不错,经常陪他初入围棋活动现场,并帮助栗本议员巩固在棋迷和棋士中的人气和支持率。

小泽继续说:“一开始或许是这样一些小事的善后,渐渐地,我开始进入栗本议员工作的核心,需要善后的事情也渐渐变了……进藤老师,第一次在那场围棋活动中见到您的时候,我正为如何帮栗本议员‘善后’某件事而进退两难。”

山中传来竹林涌动的声音,仿佛一只轻柔的手在拨弄着棋盒中的棋子,棋子如水一般发出清澈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曾经让神经非常紧绷的小泽放松过一段日子,他看向进藤光,进藤光却只是望着远处涌动的竹林绿涛,似乎完全没有在听小泽说话的样子。

小泽苦笑了一下,为什么会觉得那时的他只有区区三段的棋力呢?

小泽第一次见到进藤光时,进藤光正从棋盒中缓缓捻起一颗棋子,围棋活动的现场并不算十分安静,但小泽还是清晰地听到了棋子流动的声音,也可以说或许是小泽那段时间过于神经紧张,大脑放大了那样的声音。

他第一次感到下棋的声音很清澈动听,好像会场庭院中的竹林摇动声。

这场围棋活动是在一座竹林中举办的,栗本议员因为临时有事耽搁,不能马上来,嘱咐小泽先来会场,还特意强调了一下:“一定要让樱野千穗子小姐等我!”

随后又说:“如果是塔矢老师来指导,就拜托塔矢老师千万不要再‘和棋’了。”

小泽笑着答应,在栗本议员心中,塔矢亮的“和棋”比他的赢棋还恐怖。然而到了会场,既没有看见樱野千穗子,也没有见到塔矢亮,只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坐在会场中间的棋桌前与人下着指导棋,看样子应是参加这场围棋活动的职业棋士。

他从没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为何今天的活动会是他来,由议员从旁赞助的活动,难道只是随意邀请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棋士吗?虽然小泽很清楚职业棋士的棋力,但他想,即便是职业棋士,但那样深不可测的棋力或许也只有塔矢亮才有。

既不是樱野小姐,也不是塔矢老师,小泽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觉得是活动主办方在怠慢栗本议员,叫来活动负责人问了那人到底是谁,负责人说:“是进藤三段。”

因为樱野小姐和塔矢亮今天都有事,而临时调换了参加的棋士,当然也不仅仅是只有进藤光一人参加,棋院中还有几个职业棋士在也在活动现场。

但小泽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

三段?

小泽的脸色沉了下来,看向微笑着下着指导棋的进藤三段。塔矢亮已经是五段了,可眼前这个人只有三段,虽然栗本议员对棋士的段位没有太多要求,但与塔矢亮“和棋”的议员,自然不会轻易满足与一个三段棋士下指导棋。

可就是这样想的时候,却看进藤三段抬起头微笑地看向自己,恰好这时一局指导棋已经结束,小泽正要让负责人立刻请樱野棋士或塔矢棋士过来,却见那少年冲着自己轻轻微笑,清朗声音传来,如同棋子的流淌。

“要下一局吗?”

小泽一颤,整个人仿佛被浸入到水中一样,进藤三段拢住盘上的棋子放入棋盒中,就像是捧起一捧捧的清水,注入晶莹清透的玻璃瓶中。

棋子的声音,原来能这样清润吗?

进来因“善后”而困扰的小泽,听着那样的声音,突然感到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给栗本议员的“善后”已经让小泽很久没有放松过了,而往往一个“善后”结束后,另一个“善后”又开始了。即使是今天来参加围棋活动,也不仅仅是来下一次棋,更重要的,这是一个不能推拒的工作。

不是能充分享受对局快乐的那种对局。

小泽的脸色沉了沉,看向微笑的少年,他眼神清澈,金色发丝明丽璀璨,端坐在竹林中的一张棋桌前,执子而落,却并非是等待与人对局,而更像是满足着他人想要与自己对局的愿望。心头一颤,心中涌上一种莫名念头,他不是在等待与人对局,而是在等别人与他对局。

小泽走过去,缓缓落座,如果不是当做在工作,而仅仅是当做一次放松,那么,就这样轻松地下一局吧。

进藤三段再度微笑:“请吧。”

少年的声音仿佛有种渗透力,带着棋石的清凉一点一滴地浸润到小泽的心里,小泽从来没有下过那样清润的对局,仿佛在对局中能看到自己那每一次“善后”的劳苦,棋子如水一般,倒映着小泽紧张疲惫的身心。

指导棋结束时,小泽恍惚地看向眼前的少年,少年笑容清澈,听到他说:“落子之前需要谨慎考虑,但落子之时要果敢坚定,落子之后更不可后退反悔,遇到不好的棋步不要紧张害怕,坚定下下去,总会找到转机,转危为安。”

小泽怔怔地听着,他听得出来,进藤三段是在对自己刚才的对局进行指导,但却不知怎么,却又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某种其他的意蕴,他问:“你说的是……”

进藤三段笑了笑,说:“我是在说对局。”

是啊,他确实说的是对局,但小泽却感到那段“指导”好像戳中了自己的身心。没有和塔矢亮对局时的那种惊心动魄,也没有察觉到“和棋”时的大受震撼,也没有对深不可测棋力的感慨战栗,只有仿佛整个人沐浴在竹林清风中的透澈与舒展。自己的棋力不算很弱,但第一次感到对局还能这样徐徐如林。

再度听到了棋子流淌的声音,小泽收回心神,看向眼前微笑的进藤三段,他说:“能帮我引荐栗本议员吗?”

小泽点点头,觉得进藤三段的棋风或许会受栗本议员的喜欢,栗本议员不喜欢输棋,虽然很敬佩塔矢亮的棋艺,但那种“和棋”着实令栗本议员胆战心惊,之所以喜欢和樱野千穗子下棋,当然一方面是因为樱野小姐美貌动人,一方面也是因为樱野小姐的指导棋非常温柔。

徐徐如林、清润如泉的棋,也许会受栗本议员的喜欢。

小泽看向始终在微笑的进藤光,站起身,将他带到正摇着扇子、大口喝冰镇饮料的栗本议员面前,因没有看到樱野棋士,刚发了一通脾气。

希望进藤三段的棋,能消消栗本议员的火气,小泽是这样想的,然而后面发生的事,让他感到和进藤光对局,比和塔矢亮对局还要恐怖。

下指导棋之前,小泽悄声在进藤光耳边说:“栗本议员不喜欢输棋。”

所以,他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进藤光微笑地点点头,说:“当然,不能让议员输棋。”

小泽听了后松口气,看样子眼前这个进藤三段应该比塔矢亮“好说话”,不会下出那种充满了巧合的“和棋”,始终一脸微笑的进藤三段看在小泽眼里,还真有种会下出“温柔的对局”的感觉。毕竟,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柔和,这样的棋士应该很受欢迎吧。

虽然他棋力还只有三段。

栗本议员见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来下棋,自然很是不爽,但因为不能在自己赞助的活动中过于失态,只能勉为其难地同意由进藤三段来下指导棋。

两人对局开始后,小泽看了一会,松了口气,进藤三段的棋非常柔和,开局也很周全,心里想着他应该知道怎么做的同时,暂时离开了两人的棋桌,走到活动负责人身旁,与棋界的人士寒暄了一会。议员接下来的竞选还要得益于他们的帮助和支持,寒暄中,一个古董店老板说起以前和某个人下棋的事,还说一个小不点,棋力真是高深莫测,两人交换了棋子后,竟然能反败为胜。

“那样的棋力真是深不可测啊。”

大家听了都很好奇,什么样的“小不点”有那样的棋力啊,但是古董店老板只是摇摇头,手中的扇子紧紧抵在厚厚的嘴唇上,一副打死也不能说的样子。

小泽听了也觉得有趣,转身向栗本议员棋桌走去,如果真有这样的“小不点”,肯定不会是现在正在下指导棋的进藤三段,毕竟那样的棋力,一定得是十段了吧。

哈哈!

这样想着,站定在两人的棋桌前,听到栗本议员哈哈大笑的声音,显然是赢得非常畅快,小泽正想拍拍进藤三段的肩膀,说他“做的很好”,却不知怎么,感到进藤三段柔和的笑容一下变了,变得意味深长而又凌厉深沉。

小泽一怔,就听进藤三段说:“议员先生,我们来下更加有趣的对局吧。”

两人一怔,怔愣地看向面前的进藤三段,一个“小不点”,怎么会有那么深邃凌厉的眼神?

接下来的对局走势完全出人意料,就像是古董店老板口中“交换棋子后反败为胜”那样不可思议的事一样,进藤三段的棋很快就赢了栗本议员,栗本议员还没有反应过来,指导棋已经结束了。

对面的人到底是怎么赢的,刚刚赢了对局的人不是自己吗?!

“怎么会这样?!”

栗本议员的火气更大了。

进藤三段又恢复了柔和清润的笑容,说:“议员先生,我们算是平局了。”

什么?!

小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棋士,难道说他是先输给栗本议员,后又反败为胜,相当于栗本议员赢了前半局,他赢了后半局?这时突然想到进藤三段刚刚答应的“不能让议员输棋”的意思,就是说他本就没打算自己输棋,也没打算让议员赢棋。

像是魔法一样,棋盘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种棋力深不可测的感觉又来了,而且,竟然比上一次还要深邃战栗,小泽这才认识到,进藤三段的棋不只是徐徐如林,更是变幻莫测。

三段的棋力,这么强吗?

这时看到用扇子挡住脸正要快速离开会场的古董店老板,好像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古董店老板打了个冷战向这边看过来,一与进藤三段的视线相对后,立刻定住了身体,慌慌张张地鞠躬道:“进藤老师!”

进藤光笑了笑,小泽心里一悚,冷不防地想到:难道古董店老板口中的“小不点”就是眼前的进藤三段吗?!

后来的事实印证了小泽的猜想,只是不知道为何拥有如此高深棋力的进藤三段要这样和栗本议员下指导棋,议员再度憋着一肚子火气离开了围棋活动现场,小泽还以为议员会和上次与塔矢亮“和棋”后一样,一段时间都不想下棋了,没想到栗本议员却咬着扇子说:“那个家伙,到底在棋盘上用了什么魔法?”

小泽哭笑不得,看来议员虽然“平局”后火气很大,但竟然完全着迷在那样变幻莫测的对局中,喃喃自语地说:“请那位大人也见见这个家伙的围棋吧,因为那位大人可是非常喜欢对局的。”

小泽好奇地问:“您口中的是哪位呢?”

栗本议员咬着扇子说:“秋山家的家主。”

那是第一次,小泽从栗本议员的口中听到秋山这个名字。过了一段日子,小泽开车去某个地方接栗本议员,那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宅院,栗本议员神色惨淡地走出来,坐在车里很久都没有说话。

小泽不知道那座古老的宅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见到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只是车开了很久后,才听栗本议员说:“那个家伙的围棋,是魔法吧。”

听到这里,小泽猜想栗本议员可能是再度见到了进藤三段的对局,而且就是在刚刚那座不知名的大宅子中,可他又着实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对局能让栗本议员有这样近乎战栗的感叹。

栗本议员说:“小泽,那个家伙……不,应该称为进藤老师,他的棋应该是魔法吧……一对四的对局,每一盘都要一角缠斗、死子重活,秋山大人的要求太苛刻也太刁钻残酷了……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一辈子都无法相信还有这样的对局……”

自言自语一般,栗本议员战栗的声音回响在车内,小泽听了也浑身冷汗直流,他无法想见那样的对局,只是深不可测、变幻莫测的战栗感又涌上来了。

栗本议员又说:“小泽,进藤老师的棋凛冽睿智而又深谋远虑,拥有他的棋将是莫大的幸运。”

小泽一颤,觉得栗本议员的话有些奇怪,议员说的是“拥有他的棋”,而不是“拥有他的棋力”,虽然这样说也没错,毕竟议员不需要拥有“棋力”,他只要在对局中能“赢”得开心就好了。

但拥有他的棋,又是什么意思呢?

小泽颤抖地问道:“议员……那,如何才能拥有他的棋?”

问出口的时候,小泽自己都被吓到了,拥有一个人的围棋,这还是小泽第一次产生这种离奇的念头。但是栗本议员却深沉起目光,全然没有平时那样动不动就冒火气的冲动、蛮横的样子,那种以深邃老辣的目光思索着什么的栗本议员,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栗本议员说:“是啊,如何才能拥有他的棋?强如秋山家族,恐怕也很难拥有吧。秋山大人一定会想要这样的棋。”

说完后,小泽看到栗本议员冷不防打了个寒颤,又听他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一对四、一对四,一角缠斗、死子重活……棋力到了这样的地步,应是魔法而不是‘棋力’了……”

听着栗本议员的自言自语,小泽也战栗起来,在那座年代久远的大宅子中,到底发生了一场怎样的对局?

很久后,小泽才明白过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一次围棋活动现场,小泽看到进藤光走过来,这时他已经是本因坊了,段位也提升了一段,已经是进藤四段了。

小泽走到进藤光面前希望能下一局指导棋,进藤光欣然同意,对局结束后,小泽说:“进藤老师,那一次,您和我下指导棋,原本就是奔着栗本议员去的吧?”

进藤光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看着他的笑容,小泽又想到了竹林棋桌前的他,徐徐如林的棋,让人感到是那样清润悠然。

小泽又说:“而见到秋山家的家主,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秋山凛当上家主后,小泽听到一个传闻,据说进藤光成为了秋山家的“黑田官兵卫”,黑田官兵卫是太阁秀吉的军师,进藤光被称为秋山家的“黑田官兵卫”,相当于是成为了秋山家的第一也是唯一的军师。

进藤光点点头,说:“这件事,我要谢谢小泽先生。”

小泽不由得想起栗本议员的那句话:“如何才能拥有他的棋?”

栗本议员说的并非是拥有他的棋力,而是拥有他的棋,那种在他的棋中所蕴含的睿智与谋略,这才是栗本议员真正想要拥有的。

小泽说:“进藤老师,如果要感谢我的话,就请‘指导’我一局吧……”

进藤光没有回答,他看向目光深沉下来的小泽,听到他说:“这一局的时间,将由我决定。”

这也意味着这是一局没有固定期限的指导棋。

进藤光点头:“我答应你,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来找我,我都会下这一局。”

这就是进藤光对小泽的承诺。

这一次,小泽前来拜访进藤光,就是在索要这局“指导棋”。

小泽抬起头,看向进藤光,进藤光见他目光摇晃惨淡,像是仍没有明白这一局棋般,说道:“这一局,你将自己陷入死路,不是对手赶你进死局,而是你的棋没有看清正确的方向,而走入死路。如此一来,你对手的棋自然对你穷追猛打,将你逼至无路可退。这一处、那一处,都是这样,你夹在对手的包围之中,只能自我了断。”

进藤光的“指导棋”让小泽冷汗直流,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和对局时看到自己的棋陷入绝境、走投无路时一模一样。

进藤光又说:“置之死地是为了死地后生,无路可退就背水一战,被人逼至绝境往往会爆发意想不到的力量,也许会成为你劫后重生的契机。”

小泽怔住了,进藤光指着其中一处被红笔圈住的地方,说:“这一步,还有做活的余地,只是你不够坚决,当‘断’则‘断’,断一手,要更好一些。你已经看到了胜机,只是还有顾虑,然而机不可失,这一步错过后,后面的对局必然导向失败。”

“胜机就在眼前,只是需要你更果断一点,这一步‘压’死了,后面的对局也会开阔起来。”

进藤光又指向其中一处红笔圈住的地方,说道。

见小泽仍然怔怔地看着自己,像是不明白一样,进藤光叹了口气,说道:“越是被穷追猛打,越是积聚了奋力一搏的力量,你的对手棋力和棋势都厚于你,‘飞’这一步,你上去了才算赢,‘飞’不上去,就等于被踩到深渊,再也翻不了身,便是对手的棋将你的棋‘压’死了。这一手,对手的‘扳’让你无法再翻身。“

进藤光指向最后用红笔圈住的位置,那正是对手的‘扳’,他的棋被对手彻底“扳倒”了。

可如果反棋而用……

小泽神色陡然一变,眼角额头频频抽动,仿佛正在心中进行剧烈思考和挣扎,而进藤光的棋批显然加重了这样的挣扎,但这样痛苦的煎熬和挣扎似乎马上就要见分晓了,他终将冲破最后的束缚,挣脱自我的枷锁,而奋力一搏。

进藤光又说:“如此一来,你的棋路也走到头了,但如果你能奋力反扑,以‘扑吃’一手扑入对方口中送吃,说不定还有一线赢的机会,而你的对手则变成了你的处境,再也翻不了身。‘扑’一手,本就有死地后生的作用和意义。这一仗,光犯愁也没有用的,该做的是要如何死地后生。对局、对局,总要挑对手的弱点,在那最薄弱的一点,将对手一击毙命。”

说着,进藤光手指如执子而落般,于小泽的眼前重重落下,仿佛将那一子死死扣在了两人之间无形的棋局上。

进藤光说完后,不再理会小泽,推开竹屋的门走了进去,独独留下小泽呆愣着站在那,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一脸茫然和呆滞,可仔细看小泽的神情,却又不像在思索,而是像被进藤光的话吓住了。

这局“指导棋”,似乎太凶险了一些。

可就在进藤光竹屋的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小泽的脸上陡然迸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而后口中连连发出低沉笑声,他再度深深鞠躬,说道:“进藤老师,这一局‘指导棋’,我果然没有等错!”

说完后直起身,深深看了一眼竹林与竹屋后,转身离开了竹屋,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进藤光坐在竹林棋桌前准备对局的身影,直到这时,小泽才恍然察觉,在进藤光徐徐如林的棋中,有着一抹疾疾如风的杀气。

“进藤老师,您的棋,要如何才能拥有……”喃喃着,小泽走下山道,片刻后,他又自言自语着:“是啊,栗本议员有一句话说的对,他的棋,谁不想拥有呢?”

说罢,抬起头,目光坚定而又带有几分阴沉地疾步走下山道,竹林寂静,仿佛刚才的“指导棋”只是一场竹林摇荡而生的幻音。森迫与小泽擦肩而过,而满腹心事的小泽似乎没有注意到山道上还有一个人,这人一直注视着自己,也隐约听到了他和进藤光的对话。

森迫愕然,擦肩而过的男人已经与之前所见截然不同,转身看向小泽远去的背影,他的身上再无一丝晦暗与压抑,那握紧的双拳也似乎昭示着男人的决断,只是不明白,那人究竟下定了何种决心。

然而小泽走下山道时的自言自语,却如竹林中的风一般缭绕在森迫的心上,他无法忘记小泽的话:拥有他的棋……

拥有他的棋?

森迫猛然想到了之前画家说的话:“不论是妖刀还是宝刀,一定会引人来窥一窥其中的奥妙。”

那么,栗本议员也好,小泽也好,是否已经窥探到了进藤光棋之刀的诡秘,亦或是奥妙?

那一夜,森迫再度走入道成寺,看到于夜晚清月下静坐在道成钟下思棋的进藤光。宽大的石台上,他端肃而坐,佛是化成一枚棋石,消隐了整个身体,与夜色所化成的无边无际的棋盘融为一体。

森迫迷惘地看着坐在钟台上的进藤光,似乎抽离了所有的冗余,只余夜色所勾勒而出的身形线条,与铜钟、钟台互相交融,而成一幅最为清简的画面。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碁”字,进藤光静坐钟台之上棋思深邃如夜,这样的画面,正如“碁”之一字。

青岩独坐,人世消隐。

他将自己化为棋石,而围棋也将化作他的身形。

道成钟影幽暗垂落,森迫静静地远观进藤光钟台独坐,越看越觉得那里仿佛再无一个名叫进藤光的棋士,也再无壮阔硕大的青铜吊钟,而只有一个端坐青岩之上的未名之人。

他将自己化成了“碁”,而幽深夜色,便是那永无尽头的棋局。

再度想到他与小泽在竹屋门前的那一局“指导棋”,死子重活,死地重生,莫名的,森迫想到,化成棋石的进藤光将如何在如夜般深邃的棋盘上演绎出自己的对局?

评论
热度 (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