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微尘(光中心,28)

第二十八章  瞰星盏盏  枯棋难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登山的,安太善已经不太能想得起来了,只是觉得登山的过程也仿佛是一场对局,而躺在山顶上细数天空群星,则犹如一次梦幻而空灵的复盘。

他喜欢爬雪山,特别是冰壁。

青年时代下棋,往往很喜欢在下完一场或关键、或重要的对局后,独自一人去爬冰壁,高永夏和洪秀英都问过他为什么喜欢爬冰壁这么危险的地方,安太善笑着说:“你们也说冰壁危险,或许这就是我喜欢爬冰壁的原因吧。”

因为,棋局之间也是万分凶险的,稍有不慎就会棋错一步,坠落万丈深渊。对于安太善来说,下棋就好像是爬冰壁一样,棋局就如冰面,那样光滑、纯净,但又凶险万分。

冰壁竖立在眼前,仰头望去,仿佛看见一面望不到边际的棋盘。而且,冰壁之上还会听到冷风呼啸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在对局间也会听到,棋子飞速掠过对方的盘面,仿佛虎步穿行,犹似大龙啸吟。

近棋之处,最听惊雷无声。

爬冰壁,是安太善自己独享的一种复盘方式,连高永夏和洪秀英也没分享过,有时几人会一起去爬山,但爬冰壁,安太善选择独自进行。独自复盘有一种别样乐趣,将自己放在对手的位置上,审视两人的对局,将自己假想为对局的另一人,用另一人的眼光打量、审视棋盘,他会看到对局中不曾看到的光景。

同一局棋,不同的人会看出不同的东西,对局之外,还要“瞰”局。

下棋多年,“瞰”棋是安太善对局的心得,爬到山顶上,躺在地面上,看向苍远天空、幽深星夜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瞰”到了一局棋,闭上眼睛,身体与星空便好像倒转了位置,他漂浮在星空之上,俯瞰更加广阔的星宇。

对局,要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去俯瞰棋局,棋高一着,高的不仅仅是棋力,更高在“瞰”棋的视角。

棋坛之上,安太善最欣赏的对手是杨海,因为杨海也在“瞰”棋,只不过安太善是通过爬冰壁“瞰”棋,而杨海用的是围棋AI在“瞰”棋。要爬到一个很高的地方,才能俯瞰更加广阔的对局,才能看穿棋步之下隐藏的棋路,山顶的寒冷让人感受到对局一般的冷冽,这样的冷冽让人感到惬意而镇定。

棋局如冰壁,冷冽而幻美,复盘一局棋,最是惬意事。

从下棋之初,安太善身上就带有一种独属于他自身的傲气,而这份傲气甚至和他围棋下的好坏无关,单单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这种傲气积累的时间长了,也渐渐变成了他人眼中独属于安太善的围棋的傲气。安太善对这一评价并不反对,对自己的围棋自傲,这本就是赢棋的关键。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安太善很欣赏有傲气的围棋,如果说在韩国围棋界有谁的棋能让安太善看的入眼,也只有高永夏一人。他的棋傲气逼人,而这源于坚深的实力积淀,可即便是高永夏,看在安太善眼中也还青涩了些,像是杨海说的,北斗杯上的他和进藤光就是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

但围棋上应该有一个能和自己打打闹闹的对手,这样的对局才有乐趣。

大概是因为这原因,所以围棋杂志总是喜欢将他和仓田厚放在一起进行比较,但坦率来说,安太善并没有将仓田厚当作一个需要特别投入精力的对手,仅从围棋的热闹、打打闹闹的对手这一点看,他到并不在意对方被称为“日本的安太善”。

围棋,多少需要一点吵吵闹闹,有一个打打闹闹的对手,会化解一些围棋对局中的凶险。

对局是凶险的,但有人能下出那种娴雅轻松而又透彻分明的棋。

而这人是穿着花衬衫和短裤,脚上还套着一双塑料拖鞋的杨海。

未免太“放松”了吧。

二十岁的安太善第一次在中国云南参加围棋比赛,他的对手就是来自中国云南的杨海,赛后两人讨论对局,杨海脚上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就走了过来。安太善稍微有点吃惊,但还是按捺下心中的惊讶,因为对方那件浮夸的花衬衫并没有影响他手中那份娴雅从容的对局,杨海的棋让安太善第一次产生一种“很远、很凉、很惬意”的感觉。

好像是放在棋盘旁边的那杯冰镇绿豆汤。

杨海的棋有种俗世的烟火气,但同时还有一种远山空濛的诗意。

俗世烟火,诗意空濛。

这种矛盾的感觉萦绕在杨海的对局中。

安太善坐在棋桌对面看向大他两岁的杨海,似乎不论多么凶险的对局,他的脸上都是那种闲适与从容,仿佛不像是在下棋,而是在欣赏一幅中国水墨画。安太善参加棋赛的纪念品中有一幅中国水墨画,寥寥几笔就勾出一连串山影,淡淡的山影,清清的流水,杨海的棋中有一种这样的淡然。

围棋如山水,对局似着墨。

棋子在杨海的手中,仿佛就是一只蘸了墨水的毛笔,寥寥几步棋,便生成一幅意蕴旷远幽深的水墨画。

在安太善的对局生涯中,他第一次感到围棋是这样的从容、闲适。

而那幅山水画中的山影也让安太善情有独钟,后来他曾问杨海:“杨海,你说我要是去爬一次那幅画里的山,会是什么感觉?”

杨海笑着说:“老安,这世上这么多山,都不够你爬的?你爬的完吗?”

安太善也笑,想,是啊,围棋的山那么多,我哪爬的完啊。

爬围棋的山,攀围棋的冰壁,哪有尽头啊。

看着那幅水墨画,安太善心中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愿望:如果能爬一次围棋的山、攀一座围棋的冰壁……

但安太善始终有一件事不解,为什么杂志上从来没人说杨海是“中国的安太善”,或自己是“韩国的杨海”呢?

品了品杨海的棋,安太善似乎明白了什么,杨海的棋总有一种抽离于棋局的旷远感,远山淡影,他的棋像是远远的、淡淡的山影,不需要别人走过去,也不需要有人去攀登,他的棋如一双淡然的眉眼,望着棋局之外的人,也望着棋局本身。

这是安太善第一次感到,一个人能身处对局之中,又看向对局之外。

身处棋局,却又抽离于棋局。

杨海的棋,难下啊,因为像是在被他远观着,像是在被他注视着……

与杨海对局,显然比和仓田厚对局要更挠头一些。

这和能连吃三大碗麻婆豆腐盖饭,或下棋时会从兜里掏出一把红辣椒吃的杨海,完全就是两个人。

有几次安太善在杨海的房间中讨论对局,聊着聊着,就看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鲜红的小辣椒,一边说着对对局的看法,一边磕着红辣椒,呛得安太善直流眼泪:“老安,来一颗辣椒啊,提神醒脑。”

安太善忙挥手挡开递过来的辣椒,说:“杨海,你的棋和你手里的辣椒可截然不同。”

麻婆豆腐有多么鲜香麻辣,杨海的棋就有多么闲适淡然。

杨海说:“老安,麻婆豆腐是麻婆豆腐,围棋是围棋。”

说着,笑着吃了一口麻婆豆腐盖饭,一旁的仓田厚被辣的直淌眼泪和鼻涕,也没停住往嘴里送鲜红热辣的麻婆豆腐的手。

鲜活的辣子味、清甜的稻禾香,蒸腾在三人面前,安太善恍恍惚惚地看着桌上冒着热乎气的麻婆豆腐和晶莹剔透的白米饭,听到仓田厚说:“安太善,拉面是拉面,围棋是围棋。”

对了,安太善想起来,仓田厚吃麻婆豆腐盖饭之前,还吃了两碗兰州拉面。

安太善愕然,他想这种区别他可能理解不了。

杨海问:“老安,你看围棋是什么?”

安太善迷惑:“围棋就是围棋啊。”

难道还能是麻婆豆腐或兰州拉面吗?当然,也不是石锅拌饭或烤五花肉,更不是仓田厚能连吃三大碗的豚骨拉面。杨海笑了笑,没说更多,安太善不知道杨海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不过他也没想去追问,因为围棋就是围棋,不需要想那么多。

杨海只说:“我请你去爬山。”

这件事倒是非常让安太善高兴,他很喜欢爬山,也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成为职业棋士以后,他的围棋就和爬山联系在了一起,攀登在山道上,或是在常去的攀岩馆中,他一边向上攀登寻找稳妥的落脚点时,一边设想着:啊,这就是在攀登围棋啊。

围棋编辑部的记者攀岩馆中,仰头看着安太善攀岩的身影,一边给他拍照,一边说:“安老师,您攀岩的技术真好!”

攀岩馆中的岩壁并不算很高,安太善一点点向上摸索着,一颗一颗落脚点踩在脚下时,犹如站立在棋盘的点位上,但是安太善并不总是会爬到最顶端,他想保留一点空间,保留一点继续向上探索的空间。

在攀到一定高度后,他落下降落绳,顺着降落绳落到地面上。面对围棋杂志采访时,他说:“下棋就和爬山、攀岩一样,站在山顶会看到什么风景呢?对局也是如此,只有终局后才会看到围棋最终的风景。”

说完后,对采访的记者露出一个和善亲切的笑容。

记者也说:“安老师的笑容总是有种春风拂面的感觉。”

安太善的说法多少有些浪漫,而安太善也仅仅只是说出了二者之间的浪漫,更多的,他没有说,登山有登山的危险,对局有对局的凶险,你可能永远也登不上山顶,也可能一辈子到不了围棋的终局。

这种冷漠的残酷是安太善的保留,保留在他的“春风拂面”的笑容中,给棋迷看的东西何必那么残酷而令人失望。

围棋界评价安太善的棋是“高深莫测”,换句话说就是看不透,但安太善觉得比起自己来,杨海更加高深莫测,更加让人“看不透”,但这是指他的人,而不是指他的围棋,这种高深莫测让安太善想到一个词——参禅。在杨海的身上,多少是有点禅意在的,有时和杨海下棋,安太善会感到自己不是在下棋,而是在参禅。

杨海像禅,让人参不透,但也还不至于到那种一门心思参下去的程度。

这种高深莫测、看不透,让仓田厚不只一次大呼:“你们两人的棋太狡猾了。”

两人听了互看一眼,哈哈大笑,狡猾吗?狡猾就对了,围棋本就是兵行险着,兵不厌诈。

论围棋上的兵法,高永夏比他更信手拈来,也运用得更加自如随性。

找一个更高的地方“瞰”棋,是安太善爬山的内心根源。

云南之行,让安太善感到世界上还有这么高的地方,这里比他曾经爬的任何山都更高,杨海指着望不见尽头的山脉,说:“那边有更高的高原,要花掉一些人的半辈子才能从山里走出来,从高原上走下来。”

安太善摘掉防风镜,遥望远处的雪山,他多少知道一些杨海的事,他当职业棋士的时间其实并不长,甚至是大学时才成为职业棋士的,虽然他学棋的时间很长,但在相当长的时间中,他都是在自学,而下棋之前,他就是从那又高又远又深的山里走出来的。

所以杨海的棋,才有那种山一般的淡然和旷远吗?

但不得不说,杨海实实在在是一个围棋的奇才。

杨海问安太善:“怎么,棋盘上还不够你爬的?”

一块石头一块石头走过去,一个格子一个格子下过去,就好像是爬山一样,安太善想围棋当然也和爬山差不多,都是几乎看不到尽头的事情,但如果选准了一座山,爬山终归是有尽头的,但围棋也许一直没有尽头。

他看向远处的山影,湛蓝的天空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着仿佛能晃花了双眼的雪山,这天,也在“瞰”山吧。

绵延万里的雪山给了安太善一种浪漫的联想,那连绵起伏的山影就是棋盘上一条条起伏的棋路。

苍穹俯瞰,山影成局。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杨海,想到之前杨海的那个问题,看围棋是什么?

他问:“杨海,你看围棋是什么?”

杨海说:“禅宗有一说法,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安太善皱了皱,他琢磨了一下,说:“所以,你问我看围棋是什么。那我说,看棋是棋,看棋不是棋,看棋还是棋?”

杨海哈哈大笑,他说:“老安,你挺明白的。”

安太善也笑,在围棋上,安太善不说自己是个聪明人,但至少应该是个明白人。

因为,围棋本就是那么清澈如水,淡然如山。

或许应该和杨海一样,围棋娴雅一些更有诗意。

和杨海复盘时,杨海有时会一边摆棋,一边念出几句诗词,而且还非常贴心地用韩语翻译出来,安太善虽然听不太懂,但也觉得那些诗词很美、很动听,他对中国诗词自然是没什么研究的,虽然对中国古代围棋研究过一段时间,但那也是在高永夏的影响下。

也许是因为杨海在复盘中有时会念出一些诗词,安太善觉得这些诗词为杨海的对局增添了一些诗意,但杨海说:“围棋本身就是诗,所以才有诗意。”

或许在没有诗歌的时代,围棋就是那时的诗歌。

下棋就是写诗,对局就是行歌。局中有诗意,并非是因为下棋的人念了几句诗词,而是因为对局本身就是对局者在写诗。

继“过于放松”的印象后,安太善觉得杨海“过于浪漫”了,他说:“杨海,你是一个很浪漫的人。”

浪漫得完全不像是能一头扎进围棋AI中的样子,但反过来想,如果不是那种浪漫的劲头,又怎么能真的扎进围棋AI中不出来呢?

极高的浪漫主义与极高的现实主义,安太善说:“杨海先生的棋兼具浪漫与现实。”

像是安太善爬山“瞰”棋一样,杨海是在用围棋AI“瞰”棋,找到那最高的一处高点,俯瞰整个棋局,但棋局是在不断蔓延、不断膨胀的,又哪有那至高的一点,能俯瞰整个对局呢?

高永夏有一个感觉说的是准的,他说:“进藤光的棋如宇宙,不断蔓延、不断膨胀……看他的棋,要到最高的点。”

那一点究竟在哪里?

高永夏说了一句玄而又玄的话:“用时间去看。”

时间是看进藤光棋局的至高之点。

将时间立起来,站在时间的顶端俯瞰进藤光的对局。

安太善冷笑了一声,似是在嘲讽高永夏的故弄玄虚,说:“那这样的高点,得有好几千年那么高了。”

岂料高永夏万分认真地说:“进藤光的棋本有千年时间之高。”

安太善被高永夏噎得说不出话来,他从没想过,看一个人的棋,竟然要站在千年时间的尺度、千年时间的高度去看。

山高万仞,棋局千顷。

站在山巅之上,安太善想:即便是这么高的地方,也看不尽一局棋。即便是下了那么多棋,也看不透一个对局的人。


金屏风发布会结束后的一段时间中,安太善翻看了过往自己爬山、攀冰壁时的一些照片,翻看那些照片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复盘”。

安太善独自去爬了一次冰壁,算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独自“复盘”一局棋了,想到光滑如镜的冰壁,想到呼啸而来的冷风,突然感受四肢百骸都战栗起来,想要立刻握住一块坚硬的冰石,登岩而上,哪怕脚下万丈深渊,也无法阻止他登上那脆弱的石块。手指渴望到近乎发麻、发痛,体内涌来对“复盘”的强烈渴望,没有告诉任何人,收拾了一番爬冰壁的装备后,选了一处平时鲜有人去的冰崖,独自去了。

洪秀英一直联系不上他,往往这种时候就会想到他肯定又是不知道去爬哪一处的冰壁了,而且没有个三两天是不会回来的,只是这一次实在放心不下,猜到他独自去爬冰壁,是因为高永夏的自动降级而心中窝火。

洪秀英明白,不,其实所有人都明白,安太善对高永夏有多欣赏,对于他自动降级的擅自决断就有多窝火,怒火高燃是必定的,只是这股怒火只能窝在心里,无处奔腾。

连在对局中,都好像硬是憋着一股火,无法释放。

心火燃燃,而另一当事人则好像无事发生,一切泰然自若。

“太善,应该是去爬冰壁了。”

洪秀英坐在高永夏面前,看他手中正在排的一局棋,不是在高永夏的围棋道场,而是在他家中的棋室。高永夏关闭围棋道场并没有告诉安太善和洪秀英,但两人都能猜到,金屏风发布会后,高永夏“转身”重来,一起从零开始,关闭围棋道场已是必然。

昔日围棋道场有多热闹,此刻高永夏沉默排棋的身影就有多冷寂。

他的棋,从烈火燃烧到冷寂如灰,只在于他的一个转身。

这一转身,代价太大了。

给了洪秀英这句话反应的不是正在排棋的高永夏,而是坐在另一张棋桌前互相对局的大飞和小飞,两人看向洪秀英,第一次从洪秀英口中听到“爬冰壁”这样的事,在两人的记忆中,安太善曾带他们去爬山、露营、眺望山景,但第一次知道他还爬冰壁。

两个孩子不禁心生向往,爬冰壁一定是一件很炫酷的事吧。

但是两人并不知道,安太善曾经因为爬一座冰壁,而摔伤过一条腿,躺在医院大半个月,一条腿吊在吊绳上,却还和高永夏、洪秀英说着爬那座冰壁时的震撼,唯一的遗憾是因为中途摔伤了腿,而没能爬到最后。

洪秀英又说:“找了他一整天没见人影,这一爬又是要三五天,算得上与世隔绝了。永夏,你还记得太善摔伤腿那次吗?”

高永夏说:“你怕他这次也和那次一样?”

安太善爬山一向是非常谨慎的,而且平时也会去攀岩馆训练,登山的技术算得上不错,那一次听说他摔伤了腿,两人都吓一跳,赶去医院的时候,他半躺在调高了床头的病床上,一条腿吊在吊绳上,望着窗外万里无云的晴空,仿佛在青空之上寻觅着什么。

金色阳光洒落窗台,照射在窗台上的一只水晶花瓶上,旋转璀璨光芒,流光溢彩,但安太善却有些惆怅地说:“我当时可能是眼花了吧?”

两人都不明白安太善在说什么,只是问他怎么这么不小心,还弄得这么狼狈,高永夏坏笑地走到他摔伤的腿前,手臂下夹着探病用的花束,抽出花束砸在安太善打了石膏的腿上。

安太善立刻收起脸上的惆怅,愤懑地说:“我可是病人!”

安太善并没有告诉两人自己摔伤腿的真正原因,只是说自己在攀冰壁的时候,踩空了一脚,整个人滑了下来。但自摔伤以后,安太善再也没有去攀过那座冰壁。

高永夏问他:“你还去爬吗?”

安太善看着摔伤的腿,却不知怎么,心里有种奇怪的惆怅感,也有一种微妙的后怕感,因在那座冰壁上摔伤了腿,安太善再想去爬那座冰壁时,心里不免有些打退堂鼓,爬那座冰壁,可能今生无缘了。

洪秀英叹口气,说:“希望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

高永夏没有回应,沉默排棋,只是突然抬头看向大飞和小飞两人,两人暂时停下手中的对局,出神地听着洪秀英的话,一察觉到高永夏盯过来的眼神,立刻低下头继续对局。

师父的目光总是那么敏锐凌厉,可两人又隐隐感到,师父在排棋的时候,神色却又迷惘困惑。想着,两人抬起头看了看对方,又一起转头去看师父手中排的棋,两人都知道师父在排谁的棋,只是想不通为何那人的棋会让师父有这样困惑的表情。

进藤本因坊的棋,真的这么难懂吗?

道场的孩子们相继离开后,唯有大飞、小飞还留在高永夏身边,高永夏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两个孩子不走?道场关闭后,大飞、小飞没地方去,也不愿离开高永夏身边,高凉子接了两个孩子回家,让两个孩子住在家里。

高凉子说:“你们两个就住高永夏的房间。”

大飞、小飞瑟瑟发抖地站在高永夏房间门口,谁也不敢先走进去一步,看着师母将师父房间的那张大床收拾好,分成了两部分,左边是大飞的位置,右边是小飞的位置,还从自己的陶艺工作间中专门挑了一座简易的陶瓷棋盘,让两人可以方便学棋。

大飞壮了壮胆子,问:“师母,那师父睡哪里?”

高凉子抱出两人的寝具铺在床上,铺好后,拍了拍手,说:“就让高永夏抱着进藤光的棋,每天在他的棋室醉生梦死吧。”

说完,脸上浮现美丽却又冰冷的笑容。

两个孩子吓得脸都白了,高凉子转身看着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的两人身影,说:“从今天开始,你们两人就住在这间房间,至于高永夏……他有进藤光的棋就够了!”

说完冷笑一声,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前,转头又微笑地看看两人:“有你们两个在,总比每天只能看见高永夏那一张‘醉生梦死’的脸要强。”

那一晚,大飞、小飞躺在高永夏的床上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师母会这么说,师父也不喝酒啊,为什么会“醉生梦死”?每天都见师父早早就去棋院,如果不去棋院也一直都在棋室中下棋,从来没有过“醉生梦死”这种事啊。

小飞问大飞:“师母说的抱着进藤本因坊的棋醉生梦死是什么意思啊?”

大飞也不明白,只是回想着进藤本因坊与师父在道场中的那场对局,师父说这是“登峰局”,但这么厉害的棋师父却从来没有在道场中给学生们讲解,也没有再让自己和小飞学习。像是那一局从来没有发生一样,师父再也不曾提起过那一局,有时候想起来,两人甚至都觉得是不是记错了,是不是进藤本因坊根本就没有和师父对局?

然而,能证明那场对局真实存在的,是师父围棋道场中悬挂在墙壁正中的一幅巨大扇面,上面写着“围棋无解”,字还是师父自己写的。

那是进藤本因坊送给师父的“贺礼”。

师父总是会走到那幅字前,沉默地看着扇面上的那句话,不知在想着什么。

因为有这一句话,两人才确信“登峰局”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自己的幻想。

小飞迷迷糊糊中说:“进藤本因坊的对局那么好看,所以师父才醉了吧?”

围棋能让人“醉生梦死”吗?

大飞睡着前这样想着,能让师父“醉生梦死”的棋,一定很香、很香吧?因为太香、太好看了,所以师父才绝口不提那一次的对局吗?只有自己一人抱着那一坛酒一般的棋,独自一人陶醉吗?

睡梦中,大飞不禁想着,那师父也未免太小气了,不过还是赶快制止了脑中的想法,可不敢在睡梦中说师父的坏话。但“登峰局”后师父再不曾提起过一次,又不免让大飞感到师父真的太小气了。

甚至,连秀英老师和太善老师也是,他们甚至还对自己和小飞说“忘了吧”,可那么香、那么好看的对局,为何要忘了?

昏昏沉沉中,大飞好像陷进了一座巨大的酒坛,而酒坛中并不是真的酒,而是一坛晶莹剔透的棋子,他沉醉在芳醇的“酒香”中,硕大的酒坛口上方仿佛晃过一双手,接着,一捧捧清泉一般的棋子倾斜而下,感到这或许就是师母口中的“醉生梦死”吧。

第二天醒来,大飞还是晕头转向的,好像真的在梦中喝醉了一样,看到师父从棋室出来的身影,整个人都一个激灵,小飞问他怎么了,为什么脸那么红,高凉子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不会是换个地方住生病了吧?”

但也没有发烧,可那副瑟瑟发抖又脸色通红的样子,到很像是发烧了。

高凉子让高永夏带大飞去医院,大飞忙说:“我……我只是没睡好……”

边说,边抬眼悄悄打量沉着脸色走出棋室的高永夏,难道师父真的抱着进藤本因坊的棋,整夜都在棋室“醉生梦死”吗?不过不知怎么,想到师父能抱着进藤本因坊那又香又好看的棋“醉生梦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抱着那一局“登峰局”,醉生梦死啊。

不过如果师父知道的话,肯定会低沉声音呵斥他:“不要做白日梦!”

那师父难道不是在“做白日梦”吗?

抱着进藤本因坊的棋,醉生梦死,做白日梦……

师父把又香又好看的对局,都留给了自己……

想到这一点,又不禁打了个哆嗦,这一下连高永夏也皱起了眉,等两人吃过早饭后,就拎着大飞去了医院,顺道把小飞扔给了洪秀英。

在洪秀英的围棋教室,小飞偷偷问洪秀英,师父怎么“醉生梦死”了,洪秀英一怔,揉揉小飞的头,说:“永夏只是在下棋。”

洪秀英的回答让小飞更加迷惑了,难道师父下棋就是醉生梦死吗?

小飞又问:“秀英老师,原来下棋有这么大劲儿啊,下棋竟然能让师父醉生梦死,什么样的棋才会这样呢?”

洪秀英一怔,看向满脸疑惑的小飞,能让永夏“醉生梦死”的棋是什么样的呢?

再度看向正在排棋的高永夏,其实不用问,也知道他排的是什么棋,就像大飞、小飞说的,能让高永夏“醉生梦死”的棋,也许只有进藤光的棋。

但醉生梦死并不是一种形容,而是曾真实发生在高永夏身上的,高永夏望着进藤光的棋,如望着一泓酒池,他看着走到自己身边的洪秀英和安太善,目光迷离而沉醉,说:“真香,是好棋!”

进藤光的棋像是高永夏最欣赏的一坛淡到极致的酒,让人闻棋而醉,见棋如梦。


高永夏二十岁时的初冬拿下了王位战的头衔,棋界评价这是高永夏成就自身头衔“大山脉”。韩国围棋界本身就将国手战、棋圣战、王位战、霸王战等头衔战称为棋战“大山脉”,高永夏四大头衔在手,成就一条斩不断的头衔“大山脉”。

头衔“大山脉”绵延,高永夏棋力横亘,如盘踞在韩国乃至世界棋坛上的大龙。

但比起四大头衔在手、“大山脉”初成,那个初冬,高永夏更在乎另一件事——他拿到了游艇的驾照。驾照到手的同一时刻,就给进藤光打了过去:“进藤光,你来韩国,我带你出海!”

好像只是让进藤光出家门去棋院那么简单。

声音张狂而兴奋,进藤光听了还以为他又拿了哪个头衔,看了看手中的地铁IC卡,他叹口气,说:“高永夏,我正要坐地铁去棋院啊。”

高永夏说:“我看了你的棋战时间表,你有几天没有棋战,你过来,我带你出海。”

出海其实不是最终目的,主要是想给进藤光看看自己那犹如心头肉的银白色游艇,而且,他还等着进藤光给这艘游艇起名字。

进藤光哭笑不得,在高永夏心里,拿下王位战头衔比不上自己拿下游艇驾照来的激动人心,听了,让人想狠狠敲他脑壳,不带这么气人的吧!

高永夏成就头衔“大山脉”一事早已不是新闻,拿到王位战头衔的那天也没见他这么兴奋,进藤光在观棋室中排完他的棋后走出棋室,心里还纳闷怎么今天的手机这么安静。以往有哪一场对局,高永夏下得顺手了,对局后一定会给进藤光打过来问他看没看。可今天,这么精彩的对局,高永夏的电话都没打过来。

有点奇怪。

也有可能是他拿下新一个头衔,忙着庆祝或应酬媒体采访吧。

等了许久,等到进藤光以为高永夏不会给自己打电话“通报”大山脉时,才听到手机传来震动声,手中依然握着高永夏王位战的棋谱,仔细审视着上面的每一手。

简短的一行信息呈现在屏幕上,进藤光点开邮件阅读,竟然只是跟他说“晚安”?

王位战中有几手棋,他实在很想问问高永夏是怎么下出来的,但显然高永夏似乎没有和他“复盘”的意思,单单发了一句:“进藤光,早点睡哦,晚安。”

可难道他不知道现在已经是半夜两点了吗?

高永夏,你没事吧?

进藤光很想这么回复他。

架不住高永夏的“盛情邀约”,其实更多的是半强迫的“强买强卖”,进藤光趁着没有棋战的几天空白时间去了韩国,他想的是,正好趁此机会在韩国棋院下下棋,也顺便和他好好研究一下整个王位战的各场对局。

但没想到一下飞机就被高永夏直接从机场将他拦截,带到了港口,进藤光问他:“我们不先去韩国棋院下下棋吗?至少也先和秀英、安老师打个招呼?”

高永夏转头冲他爽朗一笑,丰神俊朗,大气横空。头衔“大山脉”一成,高永夏棋气狂猛,未和他对局,都能感到他棋气逼人,连中国围棋界都称他的棋是“横空大气排山去”。

王位战七番棋,行云流水,排山过海。

却听高永夏说:“进藤,那些都不重要。”

进藤光无奈一叹,好吧,他终于明白了,什么也不如他那艘银白色的游艇来的重要。早知高永夏有一艘游艇,他十八岁时登顶国际顶尖,收到家人送的一艘游艇作为贺礼,但那时他还不能考游艇驾照,只能将游艇停在专属的港口,不下棋时便去港口转转,拍点照片发给进藤光。

进藤光是第一个知道他有一艘游艇的人,高永夏拿到游艇钥匙的第一时间就给进藤光发了一张停泊金色阳光下、蔚蓝海面上的游艇照片,这艘游艇像是一艘银白色的海豚漂浮在海面上。

高永夏说:“进藤,这艘游艇还没有名字,我等你来给它取个名字。等我二十岁能考游艇驾照时,你来给它命名。”

进藤光听了诧异,莫名觉得这是一件非常艰巨的任务,高永夏说:“你还有两年时间,可以好好想想起一个什么名字。”

进藤光心里咯噔一下,高永夏这是连拐带卖地就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了。但其实直到站在港口亲眼看到这艘游艇之前,进藤光都没想到应该取个什么名字。

实在不行,就叫“小丸子”好了,站在港口上,他看了看手中高永夏给他买的还冒着热气的章鱼丸子,这样想。

转头看向穿着半长风衣、带着墨镜站在初冬时节港口的高永夏,进藤光一瞬间有种错觉,他不会是被高永夏“绑架”了吧?

初冬的港口,云天碧透,空远寥廓,进藤光也已经很久没去海边了,站在港口上感受冰凉海风的吹拂,有一种由内而外的疏旷轻松。

冬天的海,有着凛冽的美,也有种深沉的蓝。

高永夏红发飞扬,如一团冬日朝阳,望着,如望一轮旭日初升海港之上。

那个瞬间,进藤光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想到中国围棋称他的王位战是横空大气排山去,便觉得这艘游艇的名字也不能太随意了,吃掉最后一颗热乎的章鱼丸子,进藤光看着眼前的银白色游艇,沉默了片刻。

随后,他说:“永夏,叫天枢星吧。”

天枢星,北斗七星之首,也叫贪狼星,象征强力与统治。

这很符合高永夏的棋。

两人在北斗杯上初次交手,一战相识,成为挚友,天枢星更有一番深意。

高永夏听了特别喜欢,站在游艇前仔细品味着“天枢星”的意思,良久后,转身用力抱住进藤光,揉乱他的头发,爽朗大笑:“进藤,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就叫天枢星!”

从此,“天枢星”号成为高永夏的心头肉,不仅是因为这是他十八岁登顶国际顶尖的见证,更是他与进藤光二人围棋之誓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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